灯光

深呼吸。冷静下来。

如果看到自己颤抖,那就把这不安扩散到坚硬的实体上,让它们代为承受。

他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抓住眼前的茶几。就在指尖接触到桌面的一瞬间——他可以肯定自己感觉到了那冰凉的不锈钢质感——茶几就自己跳开了。失去了预想的支撑点,自然而然的向前倒去。身体靠在了什么东西上,鼻梁狠狠地砸向了它,却没有丁点痛感。接下来的一瞬间,他惊恐地发现自己身边什么都没有,无依无凭的漂浮着。

对了,这就对了。他对自己说道。紧绷的肌肉一下子松弛下来。这是梦啊,不是梦的话,怎么能出现这种不合逻辑的场景,人会飞,家具会逃走。他试图维持平衡,很快就习惯了这种漂浮的状态。就像是在没有水的泳池里一样,他这样想。身边有着许多成分不明的光点零散漂浮着,头顶上则是一个巨大的光源,晃得眼睛都睁不开。有光能看清周围,算是一件好事吧。双臂划动起来没有丝毫阻力,但自己确实在向前移动着。光点在整齐的向自己的背后方向移动,他把注意力放到正前方。

一扇窗。如果这是梦的话,醒来的方法……

他奋力前进着,泳姿看上去不太优美。他抓住窗沿。极力想看清窗外是什么,但视力就和刚睡醒一样,看不清任何事物。唯一能确定的是,窗外有着什么,有黑暗模糊的轮廓,像是门,像是建筑,和身边明亮到接近刺眼的白色有着巨大的反差。

一个让人心生沉默的夜晚,街道上不知在哪个角落里隐藏的音像店放着《Righteous Path》,往日里让人静心思考的响动现在只觉得烦闷。不该用这种声音来打破宝贵的沉默。地平线处泄漏的光亮和白昼的阳光没有太大差别,藏青色的天空向太阳的消失处渐变,最终成紫红的色调。在黄昏中,这条街道和河畔的山影一样黑暗,仰视才能看到的窗口中,点点光亮小心翼翼的探头出来。

行人慢慢走着,没有什么能停下他们的脚步,除了某个人突然从天而降,重重摔在路当中。沉闷而坚硬的响声,像是一个灌满的水袋。如果这里没有人经过,这个摔下的人就会和黑暗混合在一起,等阳光再次来临时,又跳到人们的视线里被人指指点点。

人群聚拢过来,如发现甜食的蚁群。聚拢着,又自觉的与它保持着距离。世界上和尸体类似的东西很多,既吸引人又让人心生厌恶。

远远的有声音响了起来,警笛声催促着人们让开道路,封锁现场。一位警司从副驾驶位置下来,左手把隔离带举高,弯腰钻过去。他抬头看看上方,试图确认是逝者是从哪扇窗户跳下来的,然后蹲下来看了看尸体,重重地叹息着。

"又一个啊。"

"所以,这是第几个了?第三个对吧?你说你们也没办法?死了三个人,都是跳楼,尸体完好,摄像头、目击者都有,你们怎么就能查不出来?没有其余的外伤?查背景啊,连他们几点几分去过哪些地方,行动轨迹都看的到,查不出来他们的共同点是什么?我告诉你们,凭我的直觉,这几个案子之间不太可能是偶然……别想着挂我电话!如果这不是碰巧三人先后自杀的话,可就是个大案子了。这个事情必须尽快解决,不然跳楼的可能不止这几个人!有进展告诉我。"

手机狠狠地摔在被子上,警司骂了句脏话。连"直觉这事情不简单"这种不靠谱的话都说出来了,看来上边压力不小。他斜着身子,慢慢地侧身靠向窗户,想着最近的案子。简单概括一下,一位女性家庭主妇在商场顶楼跳楼,一周后一位女性服务员在饭店顶楼跳楼,紧接着两天后一位男性大学教师在自己家里跳楼。三个人毫无关联,没有共同认识的人,位置也都有一定的距离。

怎么想都是碰巧先后自杀吧,虽然身边的人表示他们没有自杀的契机,不过,有抑郁症的话,谁说的准呢。警司点起一支紫云,眯起眼睛看着远处的落日,朝太阳吐了一口烟。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看到太阳仿佛在翻滚的云海之间忽明忽灭。如果,真的是他杀的话,就只能是无动机随机杀人。这种反社会的行为谁能查出来啊。又在心里骂了一句,警司不开心地想道。

解决之后也不会有假期的,就先这么着吧,警司关掉卧室灯,照常捞起手机对室内的网络速度做一次检测,同步到办公室的电脑,开始下载第二天所需的工作文件。关灯之后就会从光网切换为无线网络,传输速度的差距让他必须提前开始传输数据。眼前不仅有人命关天的大事,也有各种小偷小摸的家伙需要处理。烟头被按在烟灰缸里,熄灭了室内最后一点肉眼可见的光亮。警司看着黑暗的卧室一点点清晰起来,窗外的车声吓了他一跳,渐渐远去在城市的某一角。黑暗中的睡眠也不能带来安静和安全啊,心里对自己苦笑一声。

睡吧,但愿明天会更好。

凡是互相接触过的物体,必定会留下痕迹。

警司开始怀疑它的正确性了。虽然这句至理名言是他们吃饭的家伙什之一,但很多案子能否破掉并不是靠痕迹的留存与否,更何况世界上偶尔会有这种看上去毫无痕迹的手法。

他翻看着搜查人员的笔录。毫无方向。警司选择用另外一种更先进的方式来跟进这个案件。昨晚下载好了现场扫描模型,文件大小有1PB,但并不很精细,加载速度也很慢,足够看个大概。技术万岁,警司不断重复着这句话,戴上了笨重的虚拟现实头盔。技术万岁,不过要是能再轻一点就好了,警司的心声和他的脖子一样不舒服,尽力适应着眼前的场景。

一个普通至极的客厅,东西方向大约4米长,南北方向则是5米。最南侧的阳台很狭窄。与阳台相对的那头,一侧放着灰色沙发,沙发前是不锈钢制的茶几,比沙发略短,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和一本书。白色的电视柜正对着沙发,上面放置着一些摆件和很多书。他好奇的看了看一些书的封面,想起了这位教授是个文学教授。连这种人也会被打击报复的吗,警司不由地担忧起自己的生活环境。如果这样的话,还是尽力让自己生活在明亮的光芒下吧。他右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大大的"M",把音乐菜单选择出来,点击随机播放。《Forest Fires》。警司希望能借音乐能扫除心里的不安感,同时静下心来做进一步的观察。

警司绕着茶几转了两圈。受害人的手机掉在了茶几的北边,桌面上的书是摊开了的,但是看不清字,只能凭书角上的章节名猜测这是本专业性书籍。这符合之前大数据推断出的行为轨迹:这位可怜的老先生习惯于晚上长时间的停留在客厅。之前的两个跳楼者也都一样,自杀地点都是她们经常独处的地方。这些信息依然不足以得出他想要的结论。警司试图走到旁边的卧室去,却被巨大的"不可进入"标示拦住了,无论怎么推动摇杆都没有办法前进半步。他只能向后退下一点,探头向里面望去。这个场景在建模时使用了完整的全局光照,只要调高亮度和对比度,就能把暗处的细节表现的更好。警司费劲的望了5分钟,脖子被头盔压的痛苦不堪,发出了"咯哒"的声音,最后失望的发现里面一点也没有和这个案子直接相关的东西。

警司又开始了习惯性的叹气。看不出新的东西。摸索着办公桌旁边的椅子,他在虚拟和现实中同时坐下来,试图想象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现在了解到的只有两个场景。

一开始这位老先生沉默着看书,只有翻页和写字的声音。结束时,慌张地向阳台跑去,连手机都被扔在一旁。

恐惧。这两个字很明显是导致他慌张的原因。空无一人的室内,能够让他恐慌的是什么呢?监控排除了非法入侵的可能性,那就是在这小小的客厅内突然出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不可思议到可以让一个人迅速的失去理智。San值归零……警司晃了晃头,这时候不能胡思乱想。

不安。不安是因为不适应,不适应说明处于意料之外的状况。他尝试推论出当时受害人的心理变化。据家属的笔录所描述的,这位老先生擅长使用技术产品,扔在一旁的手机就是他在看书时临时查阅资料用的。这一点让警司很意外。一把年纪的人能做到这一点,对事物的接受能力必定不差。

对于这样一个人,有什么东西能够吓到他呢?警司苦恼地随手乱挥手柄,把客厅里的各种物品牵引到自己面前,又挥手让它们回到原位。

两个小时后,一无所获的警司走到了二楼的另一间办公室:"申请一下,我明天想再去最后那件案子的现场看看。"现场复现技术的复查、第一次现场勘察再加上尸检的结果,完全可以确认这是自杀。现在就算进行第二次侦查,结论恐怕也还是一样吧,不过至少可以让自己和局长都不再为这个板上钉钉的事情分心了。别人的人命关天和自己的柴米油盐,虽然大部分人会觉得前一件事情显然更重要,可那不过是一种幻觉而已。如果一直为这个不可能翻盘的案件忙下去,就几乎相当于亵渎公职。"明天就是在它上面努力的最后一件事了。"怀着解脱一般的心情,警司这样低声对自己说道。

深呼吸,记得深呼吸。

警司选择在傍晚时分过来,想尽力还原那天的场景。在那位老先生去世以后,他的家里人决定先把这个房子留着,定期来打扫,说是要"留个念想"。买不起房的警司对这种行为不置可否,他走进客厅的时候,唯一的想法就是尽快完成工作。深呼吸了一遍又一遍,他还是无法缓解自己的焦虑。到底在着急什么呢?

似曾相识的熟悉感让他手足无措,虚拟现实毕竟和现实不同,腿脚僵硬、拘谨地在客厅慢慢走动。家里人看出了警官的拘束感,试图和他搭话,反而使他感到更加紧张。房间里经过一次勘察后,家里人只做了简单的打扫,茶几上的书和昨天看到的位置一样,手机被放在了桌面上。一切都没什么太大的不同,相同的场景又让警司更加惶恐,他努力回想昨天的音乐让自己冷静下来。窗外的阳光在慢慢落下,警司坐在沙发上,和昨天一样的位置。他在这时开始怀疑自己的所作所为到底有没有意义。如果只是为了重复一遍昨天做过的检查,让上头不再进一步跟进这个自杀案,那就太无聊了。教授的儿子在阳台上等着警官得出结论,看着远处的天际线越来越暗,近处的灯光开始三三两两的亮起。警司盯着地面上缓缓移动的影子,决定等它延伸到了茶几边缘时就离开。确实,没什么有价值的新信息了,警司一遍遍机械地重复着,翻看自己的笔记本。他把这个事情翻来覆去地想了几遍,还是没有找到任何不对的地方。

那就这样吧。警司这样说着,起身向阳台看去。他抬起头的第一反应是困惑,紧接着就是汗毛骤然立起的紧张感。阳台和他之间,多了一个人形的黑影,看不见五官,四肢也不甚明了。阳台上的人似乎没有注意到异常,两人沉默着,然而这沉默并没有持续太久。黑色人影用电子音开始了讲述。

点满了灯的市中心,也有人为创造出的一片黑暗。心情不好的人或是办私事的人,最喜欢的地方就是某家咖啡馆的角落。没有灯,没有办法接收高速的光网信号,少有服务员过来询问,只有一个座位挤在狭小的空间里。笔记本电脑的屏幕光把他的脸勾勒出一个大概的轮廓。任谁看到他,都只会觉得是一个毫无生活品质的普通上班族。他活动着脖子,挠了挠后脑勺,盯着屏幕上黑漆漆的对话框,等待着不断跳动的白色短横线给出一个他想要的答案。

Target in Place Ping:2ms.

当这行字跳动出来的时候,一个服务员从离他四米远的地方经过。她本想问问这位先生是否有什么需要的,但她看到的事情让她停下了脚步。这个顾客本来颓废的眼神一下子消失不见,浮现的眼神让她联想到——想到钻石。如钻石般坚定而易碎的眼神,她这样想着,如果这时过去会打扰他工作吧,便退后两步,转身走向另一桌。

目标编号为3。运气真不好呢。生活在洗劫你的时候,可不会考虑劫富济贫这种所谓的原则。

操作对象为1。一切如常,他这样想着。虽然可以做别的事情,但是不确定性太大。更何况,写了这么久了,要最后证明一次自己是对的。

波动深度不能太大,设定在20%……他停顿下来,频率应该设定为多少呢?这个目标应该不是年轻人,100Hz。最后的重头戏,自信让他的嘴角有些许弧度。微笑消失的瞬间,他输入了最后一个指令。敲下最后一个键的同时,一位店员走过吧台,侧着身子抓住鼠标,单击了"下一首"。他用余光看着那位店员,期待着接下来的背景乐。

《Tennis Elbow》,极其适合作为最后的庆祝乐曲。喝完最后一口咖啡,他快速的走出了店门,脚尖踢踏着,每一步都散发著兴奋。在旁人看来,好像他的两条腿都要打结在一起了。险些撞在垃圾桶上的他停了下来,大口喘着气,拼命压抑着笑意,盘算着接下来应该烧掉的东西。

我就知道能做到。他昂起头,眼神里的神采让偶然暼到他的人都内心振奋,不自觉地微笑起来。他逆于人流的方向在街道上走着,接近于小跑的步伐让他有些站立不稳。直到走出闹市区才放慢步伐,微微回头,迅速看了一眼背后远近高低的灯光。祝你们好运,眼神暗淡下来,用仅剩的精力对他们感叹着。路灯也逐渐稀疏起来,黑暗的背景里,白色的衬衫显眼而孤独的前进着,渐渐看不到了。

你好。我将这个影像隐藏在三位受害者的最后所在地,如果有人做出了预设的动作——和受害人一样,在预设地点保持同一位置连续半小时,这个影像就会启动。要听歌吗?《La Vie Simplement》,我很喜欢这首。

最近跳楼的三个人不是自杀,而是我造成的。当然,我并没有到达任何一个现场,现在也是一样。你看到的只是一个幻觉而已。虽然如此,说是幻觉也还是不太准确。它和你们头上常用的光网有关。也许你知道历史上的"3D龙事件",它是由特定视觉刺激引起的癫痫,我这次做的事情和它类似,但是更复杂一点。

先来解释一下吧,我们的眼睛能看到很多东西,但并不是都能被你理解。你浏览一本书和阅读一本书,得到的信息量是不同的。它们的共同点是,这些内容都进入了你的眼睛,被大脑所接收,而区别就在于大脑是否试图去理解它们。有些事物,你的眼睛看不到,但你的大脑可以意识到它的存在。我曾经将人脑较为敏感的光照深度和频率挑选出来,想试着进一步理解大脑的视觉系统。我最终完成了它,却无法进一步应用。病理检测、人脑模拟……我都尝试过,没有任何进展。在实现它之前,我被迫离开了能继续研究的地方,转而投入了另一个行业。

最终,LIFI给了我一个新的想法。利用光网,远程输出这些频率,并在其中搭载信息,实现简易的稳态视觉诱发电位(SSVEP)……

抱歉,我可能说太多你们听不懂的地方了。简单来讲,我让他们产生了我预设的幻觉,因为他们的LIFI没有WPA2加密,所以很容易侵入。连续挑选三个不同的人,是因为不确定我是否成功让他们产生了一致的幻觉,毕竟是个没有办法做回访的实验。现在看来应该是生效了。想象一下它的前景吧,如果能进一步发展这个技术,无需外置设备的虚拟现实,视频会议,脑机接口和全新的医疗,都会在此基础上发展。

但你们要做好准备,是背负着三条生命让这个社会前进,还是抛弃这个可以拯救更多生命的技术。至于我,只是想让自己构想的这个技术成为现实。至于实现出它需要什么,会导致什么,我不在乎。

我不知道这个影像何时会被你们发现,也许很快,也许永远不会被找到。现在,这个技术的详细内容已被传输到最近的一部LIFI连接设备里。在以后的日子里,只要这个世界对我有过哪怕一瞬间的惋惜,我就赢了。

祝这个世界好运,做出你们认为正确的选择。永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