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者们

一、安

安看着桌面的木纹出神,漩涡般的纹路让他想起了自己在木星旁的家乡。

尽管在科考队内工作了很久,不过安从来没有看到过自己的过去,他也并没有因此抱怨。事实上,他对任何事物的回报期望都相当低,导致船上经常有人对他报以同情的态度。在长久的船上生活里,安意识到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去抱怨命运,然后做自己喜欢做又不违反规则的事。在每个工作日的0700时到自己的岗位上整理沿路记下的星图和进行航道的网络分析,并给每一次观测写出一份简短的分析报告,这是安的工作。他的实验室处于舰船的尾部且面积狭窄,窗外的视线被巨大的引擎挡住了大半,所以并不是一个观星的好场所。偶尔得到允许后,他会选择带上工作站去三层甲板的天文室。天文室的视野要好很多,而且便于他与观测人员对数据的准确性进行沟通。到了1500时,他就可以离开岗位,到船上的酒吧继续他引以为傲的业余爱好:调酒。

安能够轻巧迅速地洗净一只高脚杯,把它放在满是灰尘的桌子上,会让人误以为整张桌子都被擦净了。这种罕见的技巧让他在船上站稳了酒保的位置,他也因此开始学习鸡尾酒的调配。况且这里的吧台也不大,最多只能同时坐下四个人,这让业余工作轻松不少。因为是被大家推荐的职位,在这之前从来没有接触过调酒的安一边学习一边给大家调制,船员们的态度从一开始的“不要那么多花样”转变到了“为什么一周只能做一种鸡尾酒”,直到现在,安在鸡尾酒方面几乎是有求必应的水平——当然,是材料允许的情况下。

“斯图尔特先生,如果你真的那么想喝用田纳西威士忌做的薄荷茱莉普,就请帮我带一瓶田纳西威士忌过来。”安一边回应着面前的安全官,一边把摇壶填满冰。安打量着他——一个身为安全官却没办法让人有足够安全感的人。他的身高并不突出,有着蓝色的眼睛,那种毫不在意周围现状的态度没能掩饰他眼神的清澈。清澈的让人以为这是个刚上中学的孩子,安叹了口气,数着自己搅拌的次数。

“太可惜了,我听其他船员表扬了你的薄荷茱莉普,还以为你能做出来我想要的那种。对了,现在不是工作时间,叫我大卫吧。”安又瞥了一眼斯图尔特的胳膊。意料之中的粗细,不瘦弱,但也不很壮实的。这种人是怎么做到安全官的?至少有个标志性的疤痕或者纹身啊。“斯图…大卫先生是英国人吧?为什么会喜欢美国酒?”安边过滤酒边问他。

“我是苏格兰人。因为好喝。”大卫理所当然的回答着。

“直白的理由。”安把刚刚做好的大都会递给了一旁的女性船员,她对安笑了一下,便转身离开了吧台。顿了一下,安对大卫说道:“我这或许有个办法能模仿一下田纳西威士忌。”

“真的吗?”

“嗯哼。不过你得帮我个忙。”安看着大卫,双手撑起下巴,靠在吧台上。

“…….”大卫不说话了,蓝眼睛盯着安,像是要用目光提起他的衣领。

“不是很过分的事情,就是接下来一周我想在天文室做自己的工作。作为舰桥的高级军官,你应该有资格通过这个审批。如果这个要求斯图尔特先生觉得有些过分的话就……”安有些慌乱,不太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这么紧张。斯图尔特有点生气,可并没有威慑的意味。

“最多三天。”

“五天。”

“你的酒合格了就成交。”

“老奸巨滑。”安松了一口气,笑着开始把砂糖和薄荷放在一起研磨。过了一会儿,安拿出了一瓶波旁威士忌和一个黑色的,方糖大小的方块。把它和波旁威士忌一起放进了一个干净的摇壶之后,安又拿起一个装满浅琥珀色液体的小瓶子滴了两滴液体进去。在整个摇制过程中,斯图尔特都在用一种非常好奇的眼光认真看着。试味后,安向薄荷叶上撒了些糖粉,推给这个不苟言笑的安全官:“请。”“行云流水。”斯图尔特评价道,然后喝了一口,脸上的表情瞬间变的有些微妙。

过了一分钟,斯图尔特艰难地张开嘴,说:“算你合格。”

接着斯图尔特朝右边努了努嘴:“为了她?”安一下子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笑容从脸上溜了下来,尴尬的摆了摆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斯图尔特也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有些过于私人,迅速转变了话题:“刚刚那个是怎么做的?”

“黑色的方块是我从另一艘船上带回来的,是一种高吸附性的多孔材料,滴进去的是枫糖。”安摊手耸肩,“毕竟只有在田纳西做的才叫田纳西威士忌,我只是尽量模仿林肯郡处理法而已。”

斯图尔特模仿着安的姿势靠在吧台的桌上,“如果用这个多孔材料代替枫木炭,换用橡木味更重一些的威士忌,时间再久一些,会不会更像真的?”

“如果最后能把枫糖的量掌握好的话,或许吧。”安回答道。

“那就等你的好消息了,十天后我再来取。”斯图尔特非常开心,把酒杯放回桌上。“好啊,以三原则起誓,到时候一定给你”,安这样回道。目送他离开了吧台,安也拿起了搅拌棒继续今天的工作。

二、讲个故事吧

“换班的时间应该快到了吧……”

今天的天气很好,凯西一边等待接班的人来顶替他巡逻,一边看着天上的星星。星空一如既往的绮丽。第一眼看上去只有白色和深蓝色的星空,静下心慢慢看的话就能注意到不同的颜色,凯西很喜欢这些小细节。他留神到远方的地平线上空有一个光点突然出现,迅速滑动了一下,旋即消失了。“流星!”凯西很惊讶,但并没有喊出来,毕竟他还在工作中。他觉得这预示着明天的行动会有个好兆头,步子变的激昂了起来,踢踢踏踏的向前走。看到凯西不知为何突然动作变的非常标准——标准过头的程度,旁边的另一个巡逻者不禁笑出了声。极其短促的笑声像是集合哨一样,意识到自己情绪外露的凯西全身顿了一下,没有去看传来声音的地方,扭头让视线穿过护栏,投到翻滚的黑色海水里,掩盖着自己的窘迫。

眼神会透露一个人藏的最深的想法,但这也需要直视对方的眼睛才能做到啊,凯西默念着。如果要看到那些星星的想法,该怎么和它们对视呢?凯西绕着船走了半圈,舰桥上的灯光晃晃悠悠,在一片漆黑中招着手,整艘船一言不发,只凭借明亮的光束在黑夜中劈砍出一条航路。

就像流星一样。

“凯西,交班时间到了,你可以去休息了。”

“好。”凯西从恍惚的思考状态跳了出来。转过身对他笑了笑,向船内走去。声音从背后突然冒了出来:“你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凯西愣了一下,把已经迈入舱门的脚抬了回来,侧身歪头看向他。发现凯西回头,接班的人解释道:“大家都说你会偶尔愣神什么的,还会看星星。总觉得你不应该来当士兵,至少也应该是在船上担任测绘之类的工作。”

“是这样吗?”凯西反问道。

“大家都这么觉得!听说你还在写啥东西,我是不太懂啦,不过要我说,你太没存在感了。”

“这在军队里是好事情。”

“哈哈,是这样是这样。对了,你到底在写什么啊,大家都在猜你的那个小本子里写的是什么。”

“那就这样,再聊下去就是渎职了。祝你有个愉快的夜晚。”凯西没有回答他,直接走进船舱,靠在门上叹了口气。抓着自己额头前卷曲的头发,指尖上的粗糙感像是一大把纠缠在一起的粗缆绳。自己在写什么呢?凯西也并不清楚,自己写下的这些东西是否有意义。当当当的踩着铁质阶梯下来,从自己吊床的枕头下拿出了一个棕色的笔记本,封皮边缘已经磨出了白色的绽,说明着它所经历过的漫长路途和时光。

凯西走到最边上的桌子那里,摆好纸和墨水,拿起笔蘸了一下,迅速的书写起来。旁边就算有人,只要进入了写作的状态,能影响到他的就只剩下灭掉的灯和随时都会骤然响起的号声。其他人也都不怎么打扰他,尽量和他保持一段距离,在同一个军队里却完全没有共同话题是很奇怪的事情,凯西在前期也因此吃了不少苦。后来大家逐渐意识到,不论受到怎样的恶意对待他也不会有任何表示,也就慢慢抛弃了他。即使在作战时凯西表现出了足够应付的能力,舰上的人也没有因此对他改观,任由他的存在感淡薄下去。凯西也对这种状况没有表达出不满,而是默默接受这一切。

在某种意义上,这反而帮助了他的写作。编一个优秀的故事需要静下心去创造一个世界,然后放任它自由发展,这样得到的故事是最顺畅的,也是最符合逻辑的。凯西是这样想的,但是今天他不需要写一个完整的故事。他在构思一个从来没有人写过的故事。但这个故事需要一个基石。他在自己的草稿上涂涂画画,不时翻过一页,写上几个词又划掉。今天有这一种不同于平时的烦躁感,和明天的事情有关系吗?眼神焦点都无法精准的聚焦在纸面上,只是凭着习惯在印象中的地方机械的写着而已。他又开始怀疑自己写这些东西的意义,所谓作品是需要别人读过才产生价值的。会有人浪费时间去看这些潦草的痕迹吗?愈想愈是烦躁的心情导致笔尖划破了纸面,他把笔凑到眼前想看清它是否有损坏。那小小的、闪光的尖端好不容易占据了他意识的全部时,他却忽的眼前一黑。

并不是眼前一黑,而是其他人把灯熄灭去休息了,一般的士兵们是不需要写作这种东西的,他们更需要的是睡眠。他慌张的抓起笔记本,意识到刚才自己已经写完了想要写的东西。突然起身导致的眩晕迫使他只能抓着桌沿向自己的吊床移动。等能够正常的对外界做出反应时,他也已经不需要再走动了。在甲板上黑暗的海洋和天空,此时在更加黑暗的舱室里却透过舷窗慷慨的扔下一片星光和月光混合成的圆形淡蓝色光芒。尽管有光却还是不够写字啊,这样想着,凯西一手抓着吊床边沿,凭触觉潦草的在纸张最上方写下了日期“8th March, 1847”。随后翻身滚到了吊床上。

“美利坚万岁。”这是他在睡前想到的最后一句话。

三、有关战争的

安今天醒的很早。睁开眼看到的是窗外的星光,而且是他所熟知的星光。他转动自己的身体,脚从床沿滑落,勉力直起身子坐在床上,愣神看着自己不大不小的舱室。从初醒的状态恢复过来后,他进了浴室,接一杯水,一边刷牙一边重新回到舷窗边。“猎户、金牛、双子、御夫英仙长颈鹿。”透过这一层保护着他也阻止着他向前一步的障碍,默念着远处星星们的名字。从另一角度来说,能念出它们的名字,也说明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叮——”

“请进。”听到门铃响,嘴里满是泡沫的安含混的对门喊了话,门也应声自动滑开。进来的那人用例行公务的音调询问着安:“昨天晚上我们进行了一次长程跳跃,有没有感到任何身体不适的情况?如果有的话请告诉我,我会安排你的临时调休和医务室预约。”

“完全没有。我说啊,虽然这个身体检查流程是写在规章里的,但犯不上安全官亲自来慰问我这个测绘员吧。”

“不,这事关今天就要做好的仿制田纳西威士忌,所以来亲自慰问一下是有必要的。”斯图尔特一本正经的说,然而下一秒就笑了出来。安也被他带动的笑了出声,边走回浴室边回道“等我洗漱完就带你去酒吧。”斯图尔特站在沙发边,向着浴室内喊:“今天不是你的工作日,等下要不要来参观我们从甲板起飞的样子?”安倒掉杯子里的水,探出头看着他:“你们今天要出外勤?”

“是啊,一个出版社在编写新的军事历史教科书,给我们委托的任务。”大卫偏头看向左侧,黑色的星空上出现了一个蓝白色的巨大弧线,闪烁着明亮的光芒。“毕竟,这里不是我们的地球啊。”

“这是我们选择的生活。”过了一会儿,洗漱完毕的安淡淡的说道。“走吧,该去取你的酒了。”两人前后走出了舱室,默不作声的在走廊上快步前行,大卫偶尔和旁边路过的人打个招呼,除此以外几乎一路无话。

到了吧台处,安从角落里拿出一个小玻璃瓶,递给斯图尔特:“安全官先生,你要我试做的东西。”“都说了叫我大卫就好。”斯图尔特对这个称呼表现出来些许的不满,想说什么但又停了下来,“总之谢啦。”斯图尔特严肃的举起食指放在唇边示意噤声,把这个小玻璃瓶放进衣内的口袋,然后也低头钻进吧台帮安摆杯具。今天酒吧的具体工作并不由安来负责,他只需要来整理一下用具就可以离开了。尽管他的调酒水平很好,也还是有不喜欢那些口味的人在。所以换句话说,在这艘有着二百余人的船上,安今天真正迎来了难得的假期。

“虽然很不好意思,但是我刚才请你去参观我们起飞,本意是想询问一下,你能不能和我们一起出这次外勤任务?”听到这话,安整个人停滞了一秒。然后安迅速回头,尖锐的目光直视着斯图尔特:“那你给我一个能够抛弃自己假期的理由。”

“缇娜也会去。”

“请务必带上我!”

“真没原则。”斯图尔特看着一瞬间弯腰鞠躬完全没了气势的安,不由得挖苦着他。安迅速直起身体,拉着大卫向着走廊跑去。还没反应过来的大卫差点摔倒,站稳的同时反手用力拉停了安,两个人混乱的动作最终让两个人都失去了平衡,斯图尔特扑到了旁边的墙上,而安跌倒在了门口处,巨大的响动让整个餐厅里的人讶异而沉默地看着他们两个。斯图尔特站了起来,又半蹲下对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安苦笑着说道:“着急也没有用的啊,我们预计的到达时间是当地的1847的3月8日晚上九点,还有五个小时二十三分钟的时间,现在停机坪那边只有检修人员。”

“好,好的。我知道了。”安意识到了自己刚才的失态。过于慌乱和激动的心情让他有些手足无措,连该站在哪里都不知道了。斯图尔特搭上他的肩膀,把他带到旁边的座位上坐下,自己也坐在对面,说:“我们正好有足够的时间来聊聊天,要不我把缇娜叫过来?上次在吧台旁边因为我在和你聊威士忌的事情,你们好像没怎么说上话。我觉得队员提前增进一下了解也是很有必要的。”“不要!千万不要!”安大声提出抗议,又引来了周围其他人的目光。斯图尔特一脸的不理解:“不聊天怎么能和她进一步发展关系啊。你这性格就和你的名字一样呢。”安又不满的抗议道:“安是我的姓啦,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女性名字。”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来回斗嘴,不知不觉间安也不再为要出外勤而紧张,斯图尔特也在这一期间提交了这次外勤队伍的人员名单。就在这时,安意识到了一个他早就应该注意到的问题。

“她为什么会加入这个队伍啊,按本职工作来分的话,我应该是数据记录员,但她是在天文室工作的,这一次也已知了具体的日期和位置,任务具体内容也不需要这方面的知识……”斯图尔特玩味地看着安:“你这种经常去天文室的人居然不知道那件事?”看着安纠结和郁闷混合在一起的表情,斯图尔特轻轻叩了叩桌子,吸引了对面这位可怜人的注意力之后,盯着安的眼睛说道:“她可是船上的两位量算师之外,唯一一个具有量算师资格的人。”“啊!”安想起了最近两位量算师暂时离船的消息,而这次任务显然没来得及把他们重新带回船上。但他没想到的是船上接受这个委托的原因就是因为缇娜的量算师资格证。斯图尔特对安惊讶的表情很满意,接着解释道:“因为这次任务涉及到的时间点比较关键,所以除了常规的安全人员和数据录入员以外,需要一个量算师来保证任务中的行为不会大幅度影响这个‘地球’的未来。你知道的吧,现在我们下方的这个地球,只是和我们相似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而已,精确到分子层级的一致性。”

“我知道的。多重百衲被平行宇宙。”安这样回答着。真是无法想象的,广阔空间和概率的混合体,安并没有把这话说出口,但自从他来到船上后,他就一直这样想着。现在这句话又自然而然的浮现在他的心中。宇宙只要足够大,就一定会有出现完全相同的粒子排布的概率。一个1后面跟着10^122个零,这便是宇宙视界中可能存在的可区分的粒子搭配状态数目。而就我们所知——宇宙在某种意义上,是无限大的。换句话说,我们几乎可以肯定,在宇宙中的某处,存在着我们的副本,而进一步推广,存在着我们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活标本。时间在空间上实现了完美的并行排列,这也正是未来考证学派可科考研究的基础。斯图尔特看他若有所思的样子,继续说:“正好,如果要执行任务的话,有些事情你也必须了解。”

“三原则那样的事情的话,我是知道的。”

“那种基础知识你如果不知道的话,我倒是可以考虑直接把你从船上扔下去了。”斯图尔特开始慢慢说明这次外勤的任务。这次他们需要做的,是把韦拉克鲁斯登陆战的战况记录下来。着陆、记录、返航,同时保证自己不被发现,完全标准的记录流程。作为史上两栖作战的经典案例,那家出版社不久前了解到现在有一个已知坐标的平行地球即将发生这一事件,便对他们提出了申请。换句话说,他们就是来自未来的战地记者,没有庇护,没有身份,尽力像鬼魂一样旁观这个早已确定了结果的事件发生。

“我现在有点想做笔记了啊。”

“没有必要,理解了就好。时间快到了,我们去做准备吧。一小时后我们乘穿梭艇从坎佩切湾北方进入大气层,之后再隐藏船体,接近战场边缘。”

安又一次扭头看着窗外的星空。“这一次是真的要出发了。”

四、那些被忽视的人

凯西独自一人奔跑在山坡处。

兵分两路,主力在正面战场上交火,部分人分散到两翼对小队主力进行侧面的掩护——这是他所在的小队得出的结论。而凯西负责的正是掩护任务。枪声逐渐有了一定的距离,他也停止了前进,以树为掩体开始向战场上射击。“虽然说这里是战场……”凯西的心脏快要从胸口跳了出来,兴奋地看着一边倒的战况。对面的墨西哥人是主场作战,但几乎没有什么积极的抵抗。另一方面,他们的军队有了今天抵达的海军的协助,迅速的推进着战线。照这个速度下去,美利坚的军队很快就可以控制整个韦拉克鲁斯港乃至整个城市。触手可及的胜利。凯西的激动完全没有表露在行动上,他用跪姿瞄准着100米外一个试图开枪的墨西哥士兵。枪声和阵地上的炮声恰好一同响起,那个墨西哥人应声而倒。迅速背好枪,凯西转移到了另一个掩体后。

就这样一直前进吧。

“I was dancing with my darling to the Tennessee Waltz……”

虽然战场上不应该有这么悠哉的时候,而且枪炮声也并不适合作为乡村歌曲的背景。凯西不自觉的开始低哼和自己家乡密切相关的歌曲。他开始相信自己是在参与历史。或许是创造历史。他想到了自己昨天晚上写到的东西,暗自嘲笑着自己。他又一次用跪姿进行瞄准,前方有一个看起来明显装备更精良的小队,他试图射击其中一个人。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屏住呼吸。

枪声响起,那个人痛苦的捂着胳膊上的伤口。成功了,但是凯西感觉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周围并没有一个战友,他却仿佛被谁推了一下,迅速的向后躺倒。凯西用力的想要抬起头,感到自己似乎是被什么重物压在身上一样。眼角的余光向周围寻找着。什么都没发现。什么都没有。除了自己胸口的黑色血迹以外什么都没有。

黑色的血迹。他一下子明白了。

紧绷着的神经和肌肉同时放松了下来,凯西无所谓的躺倒在草地上。

一切都可以结束了。

五、还有待定的未来

不远处的山坡顶上,安被斯图尔特用力的按在了地上。

“为什么不能去救?在历史里这场战役美军是无伤亡的吧?这是我们到了这个地方才造成的人员损失吧!?”安压低自己的声音,不敢置信的冲斯图尔特和缇娜喊道。他发现自己判断错了一件事,虽然看起来大卫没什么肌肉,还是有足够的力量,能让他的脸稳稳的和地面保持过于紧密的接触。

缇娜对着挣扎不已的安说:“很遗憾,这个不是我们的原因。”尽管那对眼睛依然和平日一样,充满着对谁都有的温柔,安轻易从里面看出了对他的不满和抱怨。缇娜拨开自己垂到脸前的头发,把计算终端的屏幕凑到安的眼前。上面依然平稳的运行着模拟,缇娜指着“偏差值”给安解释:“这个数字如果超过万分之一,就说明与已知历史不同的偏差是我们造成的。现在你把这个数字读出来。”

“……”安停止了挣扎,一言不发。

“读出来。”见他没有说话,缇娜又重复了一遍。安的内心一团糟,不管是从工作的意义上还是私人生活方面上来说这都绝对不是什么好情况。

“……万分之零点二。”安小声读了出来。斯图尔特松开了手,一脸严肃的看着他。缇娜也在一旁默默看着他。记录人员冲出去和历史发生交互是最糟糕的情况,如果还与更加重要的人物发生了交流,哪怕只是让对方看到了一眼,蝴蝶效应也会让整个历史发生改变。量算师能够限定几个特征值,计算出未来的发展方向并提出修补建议,但裂了缝又拼接起来的罐子和它原本应有的样子,终究不同。安向两位同事道歉,低下头闷声继续工作。

“这不是道歉能解决的问题。”斯图尔特把安的终端用力扣上,“我问你,如果所有的时间管理局都在观察时破坏规定,与历史进行交互,迟早时间管理局会变成‘历史的参与者’甚至‘历史的建筑者’。你同意这个观点吗?”

“是这样。”安保持着工作的姿势,手上却没有继续任何动作,缓慢的回答道。

“这样发展下去,如果在场的所有人,都是来自不同地方的时间管理局,共同扮演着我们记忆中的历史——那么,我们记忆中的历史究竟来自何方?”

安没有继续争论什么,斯图尔特却愣住了,他看见测绘员下巴滴下了透明的液体,脸颊处的两道痕迹即将干掉的时候,又有新的泪水从眼角滑落,重重的强调着这段不长的路途。过了一会儿,安艰难的开口问道:“那……”

“什么。”

“那我们就这样看着一个本来有机会活下去的人,在我们面前死掉吗?”

“你在说什么?”

“在我们的世界里他并没有死!他不应该死掉的,为什么我们就不能相信他的死亡是那万分之零点二里的一部分?为什么你们能看着一个人在你们面前死去而无动于衷?为什么我们不能相信……我们能救他?”安的声音颤抖着。

“因为那是这个世界的历史……”

“荒谬!这段历史决定着未来,我们从何而来的权力,去决定他人的未来?”

“先别吵。”缇娜平静的走到两人之间,再次把终端摆在他们面前。上面显示着一个人的信息。刚刚死去的那个人的信息。“他是个从田纳西来的志愿兵,按这个世界的历史…按理论来说,他本就应该在今天死掉。就算是在我们的历史上,也只有少的可怜的信息,换句话说,他对这个世界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和作用。芸芸众生中的一位而已。”

“原来人的价值是这么判定的啊。”安用一副嘲讽的表情说道。下一秒他就倒在了地上。

“你以为你在评价什么?”他趴在地上,并没有爬起来的想法,只是静静的听着身后斯图尔特的声音。“默默无闻,毫无存在价值,这不就是我们的工作吗?请你客观一点。”叹了一口气,斯图尔特接着说,“我们是观察者,仅仅是观察而已。而且,你救了他,是不是也要去拯救远处被击倒的墨西哥人?这场战争的意义你我都清楚,我们无权干涉。相信我,我也不想什么都不做就这么看着他死去。我们能做的,只有不影响历史的事情而已。”

“我们能在这里的原因,也正是因为我们是对历史毫无影响的人。悲哀吗?我们和那个倒下的士兵一样,只不过是被遗忘的人,连我们看到的历史,也要署上别人的名字才能拿去使用。但那又怎样?我们是历史的见证人,是唯一能够亲眼见证真相,并让它们引导我们未来的一群人。”

“别嘲笑自己唯一的存在价值啊。”

说完,他把不知何时拿在手上的终端还给缇娜,转身走下山坡,朝着凯西的尸体走去。安被这一举动吓了一跳:“你要做什么?”

“别过去,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缇娜把手搭上安的肩膀,“你知道他是怎么成为安全官的吗?”

“不想知道。”

“他曾经是量算师。”被惊到的安扭头看向缇娜,她点点头,“你应该注意到过,他的观察力要比其他人好很多。但是他一考取到证件就拒绝继续做这个工作。有人问他原因,他的回答是……”缇娜用严肃的眼神看着安,说道。

“我们又从何而来的权力去用我们的道德评价历史?”

安又一次的沉默了。缇娜反而笑了出来:“不用这么紧张,有没有觉得这话似曾相识?你们两个人,很像呢。”后面在说些什么,安完全没有听清。

山坡下,斯图尔特迅速的跑到了倒下的凯西身旁。从获取到的局势和战况来看,暂时不会有人来这边,他从自己的怀里掏出那个小小的玻璃瓶,对着尸体轻轻举了一下,塞进了面前这个士兵的衣服里。“真抱歉,没有真货能送你了。”他低声说道。这瓶酒会被当做遗物,一同被埋葬到土地里,永远的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当他把手抽回时,碰到了衣服上的另一个口袋,那种坚硬的触感引发了他的好奇。

斯图尔特环顾一下四周,迅速的把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一个笔记本,里面写了几个短篇故事,文笔并不怎么好,但是构思很精巧。翻到有文字的最后一页,斯图尔特感觉到自己的瞳孔迅速放大,抑制不住的情绪让他低声把上面的内容读了出来。

“时间准则

第一准则:观察是唯一任务。

第二准则:保证第一准则的前提下,不得产生直接干涉。

第三准则:在保证第一、二准则的前提下,不得影响时间走向。

一切观察者都是对时间线影响最小的人,即,被忽视的人。尽管时间并不重视他们,但他们愿意为了未来,去牺牲自己的存在,观察着过去的世界,引导着每一个未来。”

“不要妄图评价历史。时间对我们一视同仁,未来并不比历史高贵。”

那个引导着未来考证学派的,不知出处的三原则,现在就在他的手上,诞生于一个被遗忘了的人。这句话将在未来,被这里的另一个遗忘之人读到,并慢慢传播,最终聚集成一个足够的力量,让人们以谦卑的视角对待过去,拥有一个和他们类似的未来。

又或者,因为他死去了,这句话再也没有被人读到过,或许是推迟出现,或许是彻底消失,这个地球上永远也不会有观察员的出现。

但这个问题,谁都看不到答案了。每个故事都需要一个看似全能,实则对任何事都无能为力的人。斯图尔特把笔记本安妥的放回原处,敬了一个来自未来的军礼。然后他迅速起身,回到山坡上,对安和缇娜说道:“回去吧。”

回到我们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