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颠簸的越野车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安松了一口气,她的鞋底第一次接触到了智利茫茫沙漠中难得一见的砖地。干燥至极的空气锋利的能割开喉咙,安拨开刚刚过肩的头发,把围在脖子上的口巾拉上来,深深的吐一口气,想要把它润湿一些。她环顾着四周,现在并不是周六,所以也没有什么游客。右手边不远处高高低低地矗立着几座圆柱形的建筑,安在盘山路上开车时还觉得这几个望远镜的建筑并不大,此时这四个八层楼高的建筑却给予她一种庄严的压迫感。过于明亮的阳光刺痛着她的眼睛和皮肤,正当安准备回头到车上找墨镜时,一个皮肤黝黑的男人高高的挥动双手,从最近的白色棚状建筑里跑了出来。他用稳健的步子跑到安的面前,也没做自我介绍,简单的和安握了手,便对她用手势示意进屋里去详谈。
安踏进门的时候,情不自禁地做了深呼吸。和外面的环境相比,室内确实要宜人的多。男人带着安走进客厅,这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看到安走进来,不大的房间顿时被一阵欢呼声塞的满满当当,她看了一圈,意识到在这里自己应该是最年轻的研究人员。这并不是什么意料之外的事,不管在世界上的哪个地方,二十七岁的终身教授都不多见。看起来寡言的男人终于开了口:"欢迎安博士来到帕瑞纳,我是这里的控制室负责人尼尔·格林。原本负责带路的媒体负责人临时有事,今天就由我代劳。"安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做自我介绍,大步走到众人的前方,简单地说道:"我是安,主攻天体物理。"看到她没有继续说明的意思,格林替安补充了一句:"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她会分配到一定的观测时间,和诸位一起工作。"随后格林便离开了房间,到隔间的冰箱里翻找吃的,留下了被包围的安和与她攀谈的同事们。大约半小时后,格林再次推开门,看到人已经散去的差不多,招手让安和他一起走。安和聊起劲来的人说了声"抱歉",便随他离开了客厅。
大概是仍然没有适应外面的阳光和空气,安眯着眼睛舔了舔快要裂开的嘴唇,问道:"我们现在是要去哪?"
"带你先参观一下Antu,Kueyen,Melipal和Yepun。晚上观测的时候进不去。"
"四台甚大望远镜的名字?"
"嗯,意思是太阳、月亮、南十字和天狼星。之后我们到控制室转一转,晚上你就可以开始观测了。"格林的语言依然很简洁高效。
"这样啊~不知道能不能拿到需要的数据啊。"安边走边跳的蹦起来,格林不经意的皱了一下眉头。他不知道安的年龄是多少,问这个问题想必也很不礼貌,但一个成年人——还是一名普林斯顿的教授——怎么会这么小孩子气呢?
"格林先生好像不怎么喜欢说话呀?"格林对于这种直白的问法有些许惊讶,但还是回答道:"交流就和望远镜一样,看到什么,原原本本的表述出来就足够了。多余的信息不仅会喧宾夺主,还会降低信噪比。"格林好像想到了什么,犹豫一会儿后,决定还是按安的问法,原样打回去一个直球:"你也不喜欢说话,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
"不是的,我很喜欢聊天。"安摇了摇头,两人已经走到了Antu的阴影下,不远处空调压缩机的呜呜声在两人的脚边窜来窜去,用不大不小的声响恰到好处的填补着沉默的空白。格林暂时停下了脚步,说:"可是你刚才自我介绍的时候……"
"我会紧张啊。"安捂着嘴轻轻地笑了出来,"见到这么多陌生人,当然会因为紧张而不知道说什么好。大脑一片空白,就只记得那两句咯。稍稍熟悉一下,也就没事了。"
格林微微的点头以示理解,伸手拉开铁门,安发现那扇门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沉重。紧随着格林极快的脚步,安下意识的低头走进Antu的内部,直到身体完全走进里面才把头仰起,关门"砰"的一声和她的惊叹声同时响了起来。如果不是专业的人员,绝对不会想到自己看到的是世界上最好的天文望远镜内部,而是一个尚未完工的建筑工地。在合拢的圆形穹顶下,蓝色的铁架交错着互相扶持,慢慢向上聚拢,同时承载了笨重的机箱设备。沿着墙在三米的高度固定有一层检修步道,供工程师们使用。蓝色铁架的上方,台状的白色支架稳稳当当的托起银色的反射镜,精准的反射回所有射往卡塞格林焦点处的光线。而繁复精密的铁架中,静静的躺着一块直径极大的镜片,也是整个望远镜的灵魂。安难能可贵的压抑住了自己想要跑到镜片正下方的念头,绕着它转了一圈又一圈。格林看了看手表,说:"我们再去看看另外三台吧。虽说如此,它们之间也没什么太大差别。"安点点头,和格林一起离开了一号望远镜。
一个小时后,参观完毕的安和格林沿山路折返到ESO酒店。被问到为什么没有先在酒店放下行李,安则是用一以贯之的笑容回答"因为我以为这是给游客住的豪华酒店,完全没想到是给我们住的嘛。"
当两人用过晚餐,重新返回到天文台时,太阳已经平静的停留在棕红色沙漠的地平线上。这片贫瘠大地的褶皱上,群山慢吞吞的移动着自己的阴影,愈来愈长的伸展着,直到整个阿卡塔马沙漠都浸没在深色调的颜料罐里。阳光不甘心的涂抹着颜色,最终灰心的跳到了人们的视线以外的地方,只有一片玫瑰色的天空留在远处,作为它最后的痕迹,东方逐渐亮起繁星,一条白色光带逐渐在天幕上显出轮廓。安看的有些呆住,这时格林拉了她一下,指向4号镜的方向。
方形的穹顶盖正在慢慢的移开,安可以清楚的看到里面的圆形穹顶也在旋转着。如果这时候站在Yepun里面会头晕,安笃定的想着。穹顶移动的机械声在空旷的天文台里显得的格外声势浩大,因为没有风声的干扰,安甚至能分辨出穹顶和望远镜本身移动声音的不同。接下来才是重头戏,安很快想起了格林这话代表的意思。一个只有此时此地才能看到的奇观,一个只有四号望远镜才能做到的、梦幻的场景。过了十来分钟,空中的繁星多了起来,四座望远镜也都调整到预设的角度准备开始工作。从打开的穹顶和窗户里倾流而出出的白色灯光,让安恍然想起家乡的夜晚。
就在这时,四束几乎贴在一起的橙黄色激光冲天而起,像掉帧的视频一般,突然出现在四号镜和星空之间。
它旁若无人的出现在干燥的沙漠,如同激射出的四道熔岩,轰击着90千米高空的钠原子,点亮了四颗小小的人造"恒星"。空无一物的天地之间,激光束宛如绝对的主角,稳定而安静的矗立在深蓝色的背景中,牢牢的把握住每一个人的目光。
格林看着安专注望着光束的背影,声音也变得低且柔和起来:"4LGSF,四激光导星系统,我们用来对付大气湍流的'武器',也是帕瑞纳天文台的骄傲之一。就算甚大望远镜升级了这么多年,它还是那么震撼人心。"
安转过身来,格林看到了她眼中的泪水,饱含着激动的水滴沿着脸颊滑下,落到了灰白的砖地上,转眼就干涸不见。曾几何时,那样的泪水也流过他年轻时的面庞,格林听见了她的笑声,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快乐:"那现在就让它引导我们,透过它的眼睛看到星空吧。"
二
"今天就是最后一天啊。"安举起双臂,不顾形象的大大打了个哈欠。在帕瑞纳天文台的这几天,所有人都是昼夜颠倒的工作。计算机风扇的嗡嗡声回答着她,但这个回复略显单调,让安又无聊的打了一个哈欠。好想睡觉啊,安一边抱怨着,一边调整着二号镜的方向。真正的科学家们在工作的时候,要勇于面对无聊的世界,要是说什么具体例子的话,天文学家们并不会用肉眼实际看到星空,而是躲在房子里调整望远镜的角度,等着数据被传输过来。三个屏幕在她面前一字排开,上面显示着望远镜朝向所对应的星图和一些光谱数据。这个星期里安总共有三次观测机会,她也充分发挥了自己的专业素养,为自己的课题拿到了足够的数据。
"接下来,只要回去做数据的进一步处理就好啦。"安推了一把桌沿,哼着歌,晃着腿让椅子转了起来,寻找着周围哪位同行的桌子上放着零食。控制室的门传来了响动,她靠在椅子上歪头看去,发现是格林,便向他伸出手来。格林有些懵:"我拿了你什么东西吗?"
"没有哦。"
"那这是?"
"有零食吗?"安依然固执的伸着自己的掌心。
"没有。需要吃的请自己去冰箱或者打印机取。"格林在桌前坐下,用和年龄不相称的灵活敲起键盘。安趴在靠背上嘟起了嘴:"可是冰箱里只有熟食,打印机能造出来的食物也只有干巴巴的薯条和没啥味道的速冲紫菜汤。"
"你是年轻人,别让老年人教你技术设备的用法啊。"格林被她的抱怨打扰到没法认真工作,只得起身走到打印机前。"过来看好了。"闻言,安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一路小跑过来睁大眼睛看着格林操作。格林在菜单上点了几下,问:"你就从来没发现过打印机能下载图纸吗?""我用过的都是老款,还真没见过这种新设备。"安反驳道。这位负责人把身子侧开,指了指屏幕:"灰色的是没有对应材料,无法打印的食物。看着菜单你自己随便挑。"
格林望了望显示器的方向,又问道:"你的工作做完了吗?十八万欧元一晚上的观测费用,这么浪费可不好。""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就是机器干着活,我们只需要在旁边等着就好啦。"安盯着打印机里工作的探头,想了想又补充到:"这是我的一个老师说的,我觉得很有道理。"
"你的薯片需要打印半个小时,回去接着工作吧。"格林伸出手指把剩余时间指给她看,安小声的抱怨了一句"好慢啊"便回到了显示器前,格林半蹲在她后面,双手撑着膝盖饶有兴致的看着她对准的星区。这时,一张照片传了回来,慢慢的刷新在了屏幕上。
"最后一张图也准备好啦。"安兴奋的敲了一下回车。每次她特别高兴或者任务完成时,她都会习惯性的做出这个动作。格林直起身子,扶着腰准备离开,眼睛却停在了屏幕上的某一个地方。见他愣在那里,安有些好奇:"怎么了?"
"这里,这个恒星的亮度和质量不匹配啊。"格林戳着屏幕上的质量和亮度的数字,向安投去疑惑的眼神。
"不是一颗,而是三颗,欧洲极大望远镜前天才偶然发现这个事实。以前确实认为这里只有一颗恒星,现在确认是一个恒星和一组双星。它们之间相距不到一光年,又和地球几乎在同一条直线上,所以很难区分开。。"安转过来,对格林认真地解释,"虽然明确了这个构成,但是因为它们太普通了,所以没什么人对它们做观察。"
"那个双星的亮度和质量呢?"
"没有数据。当时只是做了大概的确认。我这次也只需要前面这个恒星的数据,因为没人观察,所以我拿它当做原创数据之一。"
"连新发现的星星都没人测数据了。"格林感叹道。这要是一百年前帕瑞纳山刚被炸平山头的时候,靠这个双星能出不少论文。
"还有时间。现在另外三台望远镜有人用吗?"
"我看看时间表。喔,一个小时内没有。你想组合起来用?"
"嗯,这样看的更清楚。既然还有时间,我想尽可能多取一点数据。"安果断回答到。四台望远镜组合起来,可以作为一个口径翻倍的望远镜使用。她如同敲击钢琴键般击打着键盘,夜色中再次传来了低沉的轰鸣声。
过了一会儿,三个屏幕上显示出了不同的图像,其中两张像是颠倒了九十度的彩虹,而另一张则是比之前那张清晰不少的星空图。
"这两个恒星的质量很接近啊。物质构成也很像。"
"离地球不远,只有8光年。"
"这组双星间的距离太近了,是过相接双星。"
安和格林仔细看着传来的图像和数据,脸色由平静变的兴奋,最后变成了不敢置信的恐慌。安的声音颤抖的像弦乐的余音:"我们今天针对大气湍流的校准没有问题吧?图像不会抖动成这样的吧?"
"我很希望它是坏掉了。"
"那就是没有坏。"安整个人瘫躺在转椅上,定定的看着屏幕。格林抓起鼠标,把图像导入测量程序,试图测定双星之间的距离。"500万千米。太近了。如果不是有新的望远镜,我们肯定会觉得这是一颗恒星。"格林低声说。安仿佛不愿惊扰到什么,也压低了声音:"我们还有多长时间?"
"按VFTS 352的数据来推测,大概一年。如果后续还能取得更多的数据,我们能做出更精确一些的推测。"格林想起了在几十年前发现的那组双星。VFTS 352,是他们第一次完整观测到两个恒星是如何快速互相环绕,撞击,并最终变成了一个更大的恒星。这一过程中伴随着长时间的伽马射线暴发,好在它们距离地球有十六万光年的距离,地球上的人们得以安全的观察到如烟花绽放般绚烂的华尔兹舞。
但这次不一样。
"太近了。地球在8年前就被预判了死刑啊,可我们现在才知道。"安干脆推开了椅子,直接躺在地面上,头发散乱地望着苍白的天花板。打印机完成了任务,响起了的"叮"的一声,她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只是无力的躺在那里。格林沉默的看着她,两人如同雕塑一般,在控制室停留到了天空亮起白光。
在这个几乎从不下雨的沙漠中,人类预测到了一场他们无力抵抗的暴雨侵袭。
三
伽玛暴的消息很快传遍了这个小小的星球。在各个天文台确认这个消息真实性的同时,社会也变得紧张动荡了起来。关林作为技术参谋,在三天里需要连续参五个会议,而他今天要去的是其中级别最高的一个。长时间在飞机上的飞行给身体带来了严重的不适感,他揉着太阳穴缓解头痛,一步一顿的走向政府大楼里的会议室。
走进大门,地板上光亮的白色瓷砖反射着阳光和来来往往的人影,关林有一瞬间失去了脚踏实地的感觉,差点跌倒在地上。他摇了摇头,快迟到了,得赶紧上去,关林这么想着,努力维持着平衡,到一旁放着的公用打印机取了一杯冰水。低温顿时让关林清醒了不少,他把纸杯放进打印机的材料回收口,整理一下西装,在对面墙上的地图找到了会议室的位置。
关林恰好赶上了议开始的前一秒。他低声给身旁的人道歉,在自己的位置坐下来。千篇一律的致辞,他一边想一边努力表现出在认真倾听的样子,但还是很快走了神。就算念了在座所有人的名字,也是瞬间就忘了的,就在关林神游的时候,一个名字飘进了他的耳朵。听起来很熟悉,他用力回忆着,但头痛干扰了他的思路。他勉力抬起头,寻找着此时应该站起来的身影,然后在前排看到了一位长发的女性。这个人应该很重要,最近也听到过她的名字,头痛真是太碍事了。主办的人继续说着,让这位女士给在座的各位讲解一下现状的严重性。关林看到她微微鞠躬,然后径直走到前方,拿起了一个遥控器开始播放幻灯片。
"……总而言之,几分钟时长的伽马暴,破坏力相当于把太阳一生的能量全部扔到地球表面,而即将到来的这次爆发会持续大约一个星期,方向正对着地球……"
这个人大概是个老师吧?每一次对策会议都会请人讲一次这个事件的严重性,但今天这位要深入浅出的多,像是在给学生上课一样认真。她是不是对这个对策会议太认真了点?
"安教授是第一个在VLT(甚大望远镜)发现危机到来的人……"
听到主办人插入的感谢词,关林终于想起来了。他看着这个害他头疼的罪魁祸首,不由苦笑了一声。他并不觉得这些会议有什么用,在过去的几天里,甚至有人提出要在大气层上方铺上一整层的铅板。可是眼前的这个人,用激烈而坚定的语气告诉着在座的每一个人她有多认真,哪怕有些人心不在焉,完全没有听她讲话。
起初关林也很困惑,这种重要的事情,为什么会有人拿不出端正的态度。直到某次散会,他听到几个人一边走向酒店一边高声喊着"无聊的会终于开完了,距离大家一起完蛋又近了一天",关林终于意识到,即使是生死存亡的挣扎,也有些人抱着无赖般的想法,对生命无动于衷的。哪怕那是你自己的生命啊,关林回忆起那晚的场景,轻轻的叹了口气,努力无视头痛,竖起耳朵听着这位理想主义教授的天文课。
接下来就是头脑风暴般的对策讨论会。一个人提出意见,另一个人否定他的意见。漫长的争执啊,关林喝了一口水,望着窗外的树枝。一只鸽子落在树上,枝丫晃了两下,飘落了两片叶子。那只鸽子整理了一下羽毛又迅速斜飞下去,他的视线被那白色的羽毛牵引着,从会议室的一个角落转移到了另一个角落——最后停在了安的身上。安并没有参与讨论,也没有人向她咨询那些方案的可行性。她的眼神应该是落寞的,关林猜测着,但并非如此。
安只是静静的坐在那里,脸上带着笑意。就像是她真的相信,这场会议能得出一个拯救世界的办法,然后层层上报,最终在联合国大会上通过一样。安忽然抬起头来,看向了关林的方向,他们的视线有一瞬间交汇了一下,然后又彼此错开。关林愣了一下,发现是自己旁边的人站了起来,凯凯而谈自己的想法。不知为什么,关林松了一口气。他又看了一眼安。
世界上真的还有这种理想主义的人啊。
"我提议在已有城市的基础之上,加装圆形穹顶状的防护层。"安旁边的那人分发著一份概念提案,安接过一份小声道谢。这份提案建议以大型城市作为人口的集中区,在城市的上方安装一个巨大的防护穹顶,人们将在它的庇护下等待灾难过去,提前安置在月球地下的卫星会重新发射到近地轨道,开始对臭氧层的修复工作。一个很自然而然的想法,甚至可以说,如果没人提出这个想法反而奇怪。如果计划顺利,确实能保住部分人的生命。
"这个计划的人口承载量是多少呢?"对面坐着的一人举起手提问。关林记得他叫王健,属于少有的从研究岗位转到政治岗位的人。
"如果在全球范围内普遍实施,我相信能容纳所有的人口。"
现场一片哗然——哗然中掺杂着均等的激动和惊讶。王健似乎更平静一些,继续问道:"请解释一下理由。"
"按照这个计划执行下去,人口密度并不会比现在最密集的城市高多少。大型城市可以容纳这么多人生活。"
"但是现代城市的人口密度建立在各个城市之间频繁的经济交流的基础之上,在那种末日境况里,不可能有别的城市送来物资,按照这个提案里的穹顶覆盖面积,我们也没有足够的空间存储供那么多人使用的用品和食物。"坐在边角的一个人提出了反对意见。
"外界环境虽然恶劣,但是只要做好防护,还是能有少数人离开穹顶获得物资的。"
安突然插了话:"不可能。"所有人都看向了她,"伽马暴对所有的多细胞生物都会造成严重的伤害,植物和藻类的死亡会严重影响碳循环,大气中氧气的含量也会降低。此外还有臭氧层大面积空洞带来的强紫外线,就算出去也什么都找不到。如果穹顶建成,就只能呆在里面直到臭氧层被修复。我们没办法到外面获得物资。"
"现代城市没有办法负载那么高的人口密度,我同意安教授他们的观点。"王健说道,"而且并不是所有的地方都有这么大的城市,也并非所有国家都能承担这么大面积的穹顶建造费用。"
"那安教授觉得该怎么办?"带来方案的人有些尴尬,询问着安的意见。关林意识到这个人对自己的方案还是很用心的。比之前的那些强,他在心里默默的说,比如在所有的房子墙壁上安装铅板、每人配发防护服、全体人类在辐射的背阴处随时间定向迁移等等。
"刚刚你们讨论的问题也让我想到一件事,要保存的不仅仅是自己,还有别的生物。"
"我们连自己都没想好怎么保护,还要保护它们?"
争执声又大起来了。关林有些想捂住耳朵,但这个举动实在是太不合适了。他依然保持着沉默,听着他们的讨论。穹顶计划虽然有争议,但这是在场大部分人都能接受的方案。随着大家的讨论,容纳人数从全人类80亿人降低到了预估40亿人,城市的数量也少了三分之一,还划分出了不同的防护等级。
计划推进顺利。
关林的手举了起来。人们讨论的声音突然低下来,作为技术参谋,他的职责应当是评判计划的可行性,而不是主动提出意见,拯救人类的计划已经定下来,只余提交这一个步骤。这时候举手属于添乱,有人明显的"嘁"了一声,关林的手颤抖了一下,还是坚定的举在那里。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发言比较合适,是等他们都静下来还是……
就在他的思绪一团乱麻的时候,主办人示意大家保持平静,让关林说他的想法。被人催促后,关林反而更加紧张,原本在心里梳理了好几天的语言四处飞散,完全寻不到踪迹。他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有人开始表现地很不耐烦,关林重重地叹了气,算了吧,他把双手靠在背后,准备和各位道歉放弃发言。
"不用急呀,我还挺想知道你的方案是什么呢。"关林没有预料到安会这么说。他的舌尖已经抵到了下齿,算了吧,这三个字只要说出口,就从这尴尬的境地里解脱了。只要说出来,周围和油脂一样粘稠的空气就会重新开始流动,他也会和以前一样被所有人忘却。
关林吸一口气,郑重地说:"我的想法是,让全人类不存在于地球上就好了。"
四
"真是大胆的想法。"安看着用水送服维生素C片的关林,笑意吟吟的说。会议一结束,她就主动跑来找关林,还塞给了他一盒维C片。她对关林解释,几乎整场会议他都在不停的揉太阳穴,想不注意都难。询问主办方得知关林刚刚从另一场会议搭飞机赶过来,安便猜测是因为长期坐飞机导致的头痛,便在会议结束后的第一时间把药给了他。
"我在上学期间就考虑过类似的事情。"关林咽下了白色的苦味药片,回答道。维生素C只有在坐飞机的前几天吃才能缓解头痛,他没有把这话说出来。
"那你还真是个可怕的人。"刚才听关林解释完方案的具体内容后,在场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坚决反对。但是在主办的建议下和关林对一个个质疑的回答,又一轮的讨论后,大家不得不承认,这个计划是最有可能拯救全人类的。
如果实施的足够彻底,不仅人类一个都不落下,甚至所有的动植物都有可能完整的保存下来。
"才不可怕。"关林反驳着,语气并没有刚刚讲述方案时的那么畏缩。"而且这个方案也并不难想到,在过去黄金时代的科幻作品里有过类似的描述。"
"确实有呢,不过剧情气氛都挺紧张的。其中有一部分可以算得上是恐怖故事了吧?"
"谢谢你的药。"关林没有正面回答她,而是向安道谢。安仿佛受了惊吓一样退了小半步,赶忙说:"小事情小事情,我来找你不仅是看到头疼的问题,也是因为你的方案。"
"因为我说的事情太可怕了所以来谴责一下我不人道?"
"不是。"安仰起头看着关林,令他想到了自己上课时被老师批评的情形。安一字一顿的说:"我啊,马上要作为代表去参加最终的全球对策会议。我敢肯定,刚刚参与会议的人不会把你的方案提交上去,而是只报告穹顶计划这一项。但这个计划救不了所有人,即使是躲进了穹顶里的人也不一定能全部坚持到臭氧层恢复。"安接过关林递回来的药盒,放进了包里。
"所以你想把我的这个计划带到会议上去?"
"就是这样。"安的回答极其简单,也非常有力。关林直直的看着她的眼睛。黑色的瞳孔宛如在发光一样晶莹透亮——眼泪?
"为什么要这么做?应该还有其他比我更好的方案吧。"关林把脸别开,将注意力全部放在一块脱落的墙灰上。
"因为只有你的方案能救下最多的人。我需要对此负责。"
"为什么你需要对我的计划负责?"关林搞不明白她的意思,安也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又问了一遍:"请明确的告诉我,你能不能允许我把你的方案带到会议上去?"
"送给你了。反正留在我这里也只是一摞废纸而已。如果你愿意的话,把方案提出人的名字改成你都行。"关林看到时间已经到了正午,便和安一起下楼。走了两步,关林想到了什么,又补充到:"不,还是别改成你的名字了,这么吓人的方案太破坏公众形象了。"
"虽然和公众形象无关,但是我保证不会改的。"两个人走到了大门口,接下来要走的是完全不同的方向。安拿出手机,把屏幕举高,对着关林说:"把你的联系方式给我吧。接下来我随时把计划推进的程度告诉你。"对着手机鼓捣了一阵,两个人面对面看着,突然觉得有些尴尬。初识的人该怎么告别来着?关林忘了,安也忘了,他们同时举起手轻轻晃了一下,各自转身离开。旁边的树影晃动着,一片叶子又落在了他的头上,他伸出手拨弄掉它,想起了今天早上看到的那只鸽子。关林有些好奇,它早些时候去哪了呢?也不知是不是家养的,会不会有人在末日前带它进避难所,不管那个避难所是在穹顶下面也好地下也好,有人能救它就行。关林突然有些心酸,他开始莫名为那只见了一面的鸽子的命运担忧起来,即使它不可能记得关林。
关林走了两步,猛一下回过头,冲着在路口等待的安喊道:"作为补偿,给我带个纪念品回来!下次见面的时候给我!"
安背对着他,关林看不见她的脸,但见她突然半弯下腰来。是肚子疼——不是,安"噗"的一声笑了出来,也转过身对关林喊到:"你是傻的吗?去联合国参加会议的人哪来的时间买纪念品啊!"
两人旁若无人的大笑着,直到差点背过气去,才慢慢的停下来。
安擦着笑出来的眼泪,说:"那就说好了,纪念品我会找时间买的,下次见面的时候交给你。"
"一言为定。你要努力把这整个世界保存下来啊。"
"嗯。"安应了一声,没有再多说什么,趁着绿灯亮起的最后几秒跑了过去。待她回头看时,关林已经走远了。她抬头望着干净的天空,伸出手在空气中虚无的抓了一把。那些致命的、看不到的雨滴,正在以宇宙中极限的速度向他们奔赴而来,十一个月后,它们会迅速把地球加热,像钢刀切开蛋糕一般利落。如果没人发现这一切的话,或许这一过程会快的让人感受不到痛苦,安几乎一直挂在脸上的笑意慢慢滑落到了心底的阴影之中。她望着关林身影消失的地方,轻不可闻的说:"希望下次见面的时候,你可千万别已经在那个盒子里了。"
五
"鸡蛋又没了。"关林看着没剩下什么东西的冰箱,无力的关上了柜门。在伽马暴被确认后的一个星期内,整个社会乱作一团。全球各地政府迅速开始应对这一状况,联合国发挥出了自它建立以来的最大作用。种种维稳手段的实施下,两个星期后,各地的暴乱都被压制到了可接受范围。随之而来的,是为了研究出对策而进行的世界决策会议,以及为了保证在将来的末日中有足够的物资而倡导的"资源保留运动"。
不过决策会议已经是一个月前的记忆了,现在人们关心的,是那个能拯救全人类的方案。关林打开了电视,上面正播报着传送大厅的建造进度。事实上,除了能够让人们活命的新闻,别的事完全吸引不了当今人民的关注。他把一些油倒进平底锅,等到油开始冒出微微的白烟,又把一小团压成薄饼状的面团铲了进去。他一边听着滋滋的油声,一面听背后的新闻打发时间。
"据专家介绍,一个月前发现的类地行星距离太阳系只有十一光年,在宇宙的尺度上可称近在咫尺。面对伽马射线暴,在这生死存亡的关头,技术储备最先进的国家拿出了研发已久的超光速引擎和传送设备。虽然超光速飞船因为种种原因无法载人,但两者结合起来,就是人类生存的希望……"
这个记者有些激动啊,安闻到了面饼煎熟时特有的味道。他拿起铲子熟练的给它翻了个。
"为了保证返回时传送设备仍然完好,世界各地的传送大厅都建造在了500米深的地下,四壁、顶棚和地板都将安装极厚的防护层。"记者在工地外围显得十分激动,她的背后有着数量不少的挖掘机和等待工作的盾构机,关林记得市里建造地铁时也是这副景象,只是工地面积没有这么大。他把简单煎好的饼放进盘子里,在餐桌边坐下,这就是他的早饭。记者的声音还在,那种仿佛呐喊的报道一部分是因为背后嘈杂的噪音,另一部分是因为人类终于有了得救的希望,并且将第一次在别的行星上长期生活。对未来的憧憬冲淡了人们的恐慌感,生活也逐渐回复到了日常的节奏,除了超市经常买不到自己需要的物品、公交车的班次减少了一半、私家车全部限制出行等等……
这不还是严重影响到正常生活了吗?关林把盘子放进水槽,坐到沙发上盯着电视看。屏幕里有着各种或明亮或暗淡的色彩,声音也有节奏的抑扬顿挫着,但关林完全看不进去,他强迫自己盯着电视的方向,却完全无法理解屏幕上所传达的内容,声音也愈来愈远。他感觉自己要跌进一个谷底,身体软绵绵的躺倒,不停的后仰、后仰,像是在不断的自由落体。
"本计划由致命伽马暴的发现者安教授在决策大会上提出,她声称该计划的最初制定者是一名叫做关林的技术参谋……"
电视里的声音仿佛揪着关林的领子,把他从恍惚中惊醒。
安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和他联系了。自从那天分别后,安几乎每天都会发信息给他,告诉关林自己在做什么,今天去了哪些地方。她还在联合国大楼的纪念品商店拍了照片,问他想要什么,关林突然觉得不好意思,一番推辞后,他只让安买了一面小小的联合国旗帜。两人也经常一起讨论关林的方案,计划完善到了哪一步,具体如何执行,怎么促进会议上大国之间的协商……
会议持续了三天,并没有放出完整的直播,如同他们所预料的,这个计划一开始被所有人抵制,甚至有代表听完之后愤而离席,剩下的一部分代表则大喊"这种想法是对人的践踏"。关林不知道安承受了多大的压力,是如何坚持把整个计划叙述完,又是如何在几乎所有人的冷嘲热讽中阐述了他们计划的可行性的。会议结束后,并没有直接发布公告说明对策决定案,直到第二天,联合国才宣布,执行安教授的"迁移计划"。而与此同时,安给关林发来了一个短消息:"我们成功了。"
之后的几天,安就像是失踪了一样,再也没有回复过他的消息。
我在幻想什么呢?关林对自己说,她是在忙着拯救世界啊,我和其他人一样,是被她拯救的千万人之一。虽然听起来像是小孩子发脾气一样,但"拯救世界"或者"保全人类文明"这种事,是对安的所作所为最好的概括。
是她发现了那对过相接双星。
是她在那次会议上让他有勇气把这个肆意妄为的方案说出来。
也是她在全球会议上推进了这个方案的实施。
我又做了什么呢?关林定神看着窗户。外面勉强可以看到一棵树的树冠,天空是灰蓝色的,但比他预想的要蓝。楼下有一群小孩子玩耍吵闹的声音,关林留神去听,却怎么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能把握住"他们玩得很开心"这个事实。他们还不知道末日的概念。就算知道,大概也会觉得一定有人能力挽狂澜,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确实有人能拯救他们,但那个人不知道去了哪里。关林又想起了那只不知所踪的鸽子。他潜入自己的思绪太深,以至于一开始没有意识到自己听到了敲门声。他回忆着,家里极少有人上门来,送快递的今天也不会上班,最有可能的是居委会来通知什么事情。或许和迁移计划有关系。想到这里,他双手撑着沙发,把自己"举"起来,走到了门前,透过猫眼向外看。出乎他的意料,猫眼似乎被什么挡住了,关林只能看到一片漆黑。他拿起放在门边的一条细木板,这是前天修书架的时候拆下来的,因为装不回去,就随手放在了门口作为防身工具。
门打开了。是一个着装正式的男人,但没有正式到让人觉得严肃。那人并没有看见关林藏在门后的木板,用模式化的淡定语气问道:"是关林先生对吧?"
"是的。请问有什么事吗?"
"本市的传送大厅已经开始修建,预计半年内就能全部完工。作为项目的媒体负责人,我需要通知您一下。"那人依然用冷静的语气说着不重要的事情。对,我已经知道了,关林想着,放下了木板,把手搭在门把上准备送客。
"要通知您的事情是,根据本地区总指挥安教授的决定,您将作为传送大厅的技术参谋协同工作。时间不多,还请您立刻动身。"
六
六个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在这期间关林见到过安,在集体会议上,在施工现场上,在评估会上……但那不是关林所认识的安。这位总指挥总是不苟言笑,要说她有什么表情的话,那就是面无表情。虽然她从来没训斥过谁,可大家私底下都认为总指挥的那种态度简直比训斥还压迫精神。关林在这半年间也忙碌起来,渐渐丢掉了走神的习惯。他也不是没想过要去找安,但是两人都太忙,关林不愿意去占用她本来就紧巴巴的空余时间。关林一直用这个当做借口说服着自己,直到昨天全球的传送厅同步完工的那一刻,他才意识到问题的根本。
两人已经半年多没有交流了,虽然他还保留着联系方式,可他并不知道安是否还留着自己的。而且,就算见了面,要说什么呢?仅凭半个月的相识程度,就算聊起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关林想到了安工作时的样子,又摇了摇头。他们只认识了半个月,他完全没理由说"那不是真正的安",他们只是多聊了几句话的陌生人而已。
今天已经没有什么工作要做了,而到了明天,开始漫长的迁移程序就会开始。按照计划,每个传送大厅的总指挥会留下来,作为最后的保险独自守护着这里,关林把头仰的很高,他看着深灰色的顶棚,直到灯光在眼里留下青黑色的暂留,他闭上眼睛,让意识随着这些斑点快速的跳动。如果没有那件事情的话,他也许能更安心的等待回来的那天。
"什么事情?"关林发现自己现在过于容易受到惊吓。他居然把自言自语说了出来,还让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背后的总指挥听到了。他搪塞着敷衍了过去,安似乎也没在意他说的是什么,问:"你等会儿有空吗?"
"技术监督工作已经全部结束了,有空。"
"那挑个地方聊聊天吧。"关林没意料到安会这么说。他有些紧张:"工程出问题了?"
"和这个无关。你来定时间和地点,我把最后一点事情忙完了就过去。"安简洁明了地说完,便丢下关林快步的走开了。
等到关林再次看见安的时候,安已经换成了便服,小心翼翼的爬上了台阶所通往的最高层。当她看着脚下的城市夜景,发出"哇"的惊叹的时候,关林不自觉的笑了出来。
"你是怎么想到要来这么高的地方聊天的啊,还专门挑十点以后的时间。"安有些奇怪。
"是你要来找我聊天的吧?"
"真扫兴。我回去咯?"安不满意的回应着,却仍然靠在栏杆上看着这座古老城市的灯火。这片在地球上明亮了千年的地方,从明天开始就再也没有灯光出现了,直到某一天,抛弃它的人们重新搬开砖土,拭去它表面的灰尘。遗憾的是,谁都不知道那天会需要多久才能到来。
"所以说,你是要说什么事情呢?"
"差点忘了!"安从栏杆上跳下来,手在口袋里摸索,掏出了什么东西,把掌心摊开在关林的面前。"说好要给你的东西!"
关林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几秒钟后,他看着那块叠起来的蓝色布料,才明白这就是半年前安买下的纪念品。"不要了?"关林急忙接过来道谢,安只是淡淡的笑了一下,又倚在栏杆上看着闪烁的城市。
"你不用道谢的。"
"我让你买这个本身就很小孩子气了,不仅应该道谢,还应该道歉才行……"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安用困惑的语气问道。
"因为当初计划是我说出来的,结果工作的压力却几乎全部由你来承担……连技术参谋的职位都是你给我的。我只是开口说了大话而已,什么都没做到,也完全没帮上你的忙。这半年间你也没有联系过我,工作时你又是一副严肃的态度,我有时候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关林有些滔滔不绝。他还想继续解释的时候,安突然躺倒在了地上。关林手忙脚乱的掏出手机准备叫医生,又看见安伸出食指放在嘴边示意他噤声。
"我只是想躺下而已,这几天太累啦。"
确认她没有什么意外状况,关林也在一旁坐了下来。"我说野比安……"
他听到手边传来了安"噗嗤"的笑声。忍耐不住笑意的她冲着天空耍赖般的大喊大叫:"野比安是个什么称呼啊?又不是只有野比大雄才会深夜谈心,更何况这个时间地点还是你定的,明明有时间去一起正经的吃个晚饭吧?"
关林也被她感染得笑了出来:"因为你是学天文的,至少想一起最后一次看看天空。"
"城市里可看不到多少星星。对了,我和你说啊,我在阿卡塔马沙漠的那段时间,看到的星空可是永生难忘……"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大多数时候是安在讲,关林在听。关林松了一口气,他熟悉的安又回来了,至少是现在。
"你是不是很惊讶我为什么这半年工作的时候这么严肃啊?"安躺在地上看关林的侧影,突然改变了话题。关林这次倒是没有犹豫,说:"是的,我想知道为什么。"
安身体完全放松,平摊成大字型,对着天空慢慢地讲。她知道关林会听,所以没有特意对着他说话。"我在帕瑞纳天文台的时候,认识了那里的控制室负责人,他叫格林。我一开始对那边的生活非常不熟悉,他教了我很多。对了,过相接双星就是我们一起发现的。
"一开始我真的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就像现在一样躺在地上,直到天亮都没有力气起来。格林一开始也很震惊,但他比我要坚强的多。他不断向我强调,我第一次为全人类做了伽玛暴预警,现在应该做的是以这个身份去争取更多的资源,让全人类能够集中起来挽救自己。
"他劝了我整整一天,直到我上飞机的前一刻还在安慰我。我从那时开始在世界各地奔波,寻找着能够救下最多人的方法。但没有人这么想,他们都认为保全所有人是不可能的,会有至少一半人口在这场天灾中消失。我不能就这么认输啊,我继续找,相信一定会……
"然后,我就遇到了你。
"你的方案是很吓人。但是使用的都是我们实际掌握的技术,而且成本也更低,所需的物资也更少。我在自己都快放弃的时候遇到了你。那时候的我看起来不是那样吗?
"你知道为什么我这么执着于你的方案吗?我不觉得自己发现了这个伽马暴是个好事。你也知道,刚出这事情的时候社会秩序有多糟糕。我发现了它,带来了什么?只有最多一半人能活下去这个事实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为什么不掩藏它,让所有人公平的在一瞬间死去……"
"这个想法太极端了。"关林打断了她。
"我知道,格林也这么批评了我。但这都是在我遇到你。只有你的想法能救下所有人……"
"并非如此。"关林的声音和水泥墙面一样冷。安侧过头看着他,等待着关林的下一句话。
"我的这个方案里也会有人员损耗。在数据恢复的过程中,有大约万分之一的人是没办法再回来的。我们的技术只能把损失降低到这么多。"
"那也只是八十万人……"
"生命不能用数量来衡量,救下大约七十九亿九千九百二十万人,和救下四十亿人,没有什么本质区别。都不是全部。"关林叹了口气,"这么想吧,在这个方案里,我是杀死八十万人的凶手,你才是其余人的救命稻草。"
安沉默不语。关林为了打破尴尬的沉默,拿出了一盒准备好的曲奇饼干。"要吃吗?"
"你怎么还带了这个。"
"看夜景的时候,有零食会更好打发时间。"关林和安你一片我一片的拿着,不一会儿就只剩下了最后一块。
"你吃吧。等到我从那边回来的时候,就轮到你请我了。那个时候,最后一块归我。"
"嗯。"安应了一声,拿起了最后一块。关林站起身,对仍然躺在地上的安说:"不早了,我们该走了,地上很凉吧?"地上的阴影掩盖了安的面部细节,他只能看到安轻轻摇头。安低声念着什么,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单纯摆着口型。
只有这样躺着不动,眼泪才不会流下来啊。
七
安站在传送大厅的中央,怅然若失。
地球上现在只有几千人,分别滞留在世界各地的地下。安还记得关林和其余的工作人员一起通过安检口的样子,就像是坐飞机去外地办公,过几天就会回来一样。她也记得之前等待传送的队伍长龙,连续蜿蜒了几公里,让安想起了在干硬土地上挣扎的蚯蚓。
整个迁移工程持续了四个月,而现在它终于完成了自己的任务。而安也要开始她的工作,她走过了长长的走廊,两边放置着成排的机箱,比地面上国家图书馆的书架都要多。走廊尽头有一扇门,她刷了自己的通行证,走了进去,对那些十几米高的材料罐进行检查。
"没有损耗,收支平衡。"半个小时后,检查结束,她出神的看着一个标着"钙"的罐子,在心里问:这罐子里的哪一部分是关林呢?
没有什么传送技术。没有什么超光速引擎。没有什么宜居行星。一切都只是为了让普通人更容易自愿来被保存而编造的借口。那些发射出去的火箭,也只是为了修复臭氧层而提前预留的卫星而已,现在它们都耐心潜伏在月球的地下,暴雨一停,它们就会修复这千疮百孔的大气。
关林当时所提出的方案很简单:把每个人分子级别的排列记录下来,然后毁灭掉身体,分类存储到原料罐内,全部保存在避难所。直到灾难过去,地表可以让生命生存的时候,打印机在原子级别上对身体进行重建,人们再重新返回家园。
堪称背德的方案,成为了人类唯一的救命稻草。
现在该去看看存储设备的运转状况了。安回到了大厅一侧的办公室,确认运转正常。这些工作本来应该交由计算机自行处理,但经过协商,还是留下了一个人以防万一。她每天的工作简单而无趣,就是在黑暗的地下倾听无声的雨,直到那些猖狂的光子全部从地球上游行而过,这囚徒生活才能结束。
电脑的屏幕亮了起来。安并没有动鼠标或键盘,这让她的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屏幕显示的是桌面,跳过了输入密码的步骤。紧接着,桌面抖动了一下,进入了DOS界面,迅速滚动着打出多行无意义的乱码,拖曳着输入标识符不情不愿的快速移动。
"这是什么情况……"安惊出了一身冷汗,她敲击了几下键盘,毫无反应。如果再不停下,就只能关机后隔离,用备用系统了。正当她的手伸向电源时,屏幕停止了快速的滚动,出现了一行一行的汉字:
这不是程序错误。我是关林,很抱歉用这种方式来告别。
我猜你现在可能觉得很无聊,所以我写了三百多封短信,以后每天的这个时候都会自动收到一封。
不知道能有多大作用呢?
至于为什么不用电子邮件,是因为内部网络的邮件系统不支持定时发送。
对了,还有一个小事情。我可能回不来了。
不是因为那千分之一的概率。
是晶圆的问题。我们的"传送中心"在部分存储设备中使用了劣质的晶圆。虽然能通过测试,但它承受不了长期的数据读写。
当发现这个问题的时候,工厂已经进入全面停产状态了。上面也以"测试检验通过"拒绝了再生产的提议。
而我现在所在的位置,就是这批问题晶圆。
所以,既然我有可能出不来,就好好想想该怎么写这些信了。
还是直白一点吧。
关林抱住了安。
用文字写出来是不是很不正经?
没关系,要不是你的小孩子气,也不可能救得了这么多人。
在我写这封信的时候,你还是那副严肃工作的表情。和我印象中的安差很多呢。一个人留在地下,要学会笑出来啊。我会时不时在信里放些段子的。
这封信可能太长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如果还能从硬盘里出来,你可要当面告诉我读后感啊。
安的目光在屏幕上滑动着。她用双手捂住脸,身体不受控制的拼命弯下腰,整个人半蹲在那里,如在拼命喊出什么一样,却异常的安静。她用尽全力阻止嗓子眼的呜咽发出声音来。
在这五百米深地下的一片寂静中,她无声的哭泣着。与此同时,一场无声的暴雨在整个地球表面掀起了滔天的洪涝。
八
"总指挥!太阳出来了!在地下呆了这么久,您不出来走走吗?"
安冲那人挥动着双臂,问话的人从来没有见到过总指挥这么不安而激动的样子,和她的名字完全不一样。
"不啦,我在等人!他还没出来呢!"听到这话的同时,那人注意到安的手上举了一盒饼干,指了指它,问:"这是准备当午餐吗?应该还有储备粮,不用这么应付的。"
"不是啊,我答应了那个人的。"安笑着回答。"这一盒饼干的最后一块,一定要留给他。"